——头很晕……
喉咙干干的,咳个不停。
现在,“妈妈”正一刻不离地照顾自己感冒的孩子。
但就算身为“多余的人”,还是为我铺了被子,给我水喝。
真的好温柔。
……所以,快被负罪感压垮了。
【被子,粥,还有苹果】
——忽然,感到身体变得轻松多了。他们睁开眼。
非重伤的刀剑明明也浑身是中伤,却连被子都没盖,在和室里睡成一团。太奇怪了。
脸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,有些微热。除此之外,没有痛处。
他们连头脑都变得极为清明,震惊地巡视、触碰自己的身体,和周围的同伴相互确认,一片混乱。
“——怎么回事!?”
”这到底……“
”好,好棒,哪都不疼了……!“
”房间居然也变干净了……“
”到底,是谁——!“
——只有那家伙没在……!
一个瘦弱幼小的孩子,浮现在脑海。
再怎么说,那也是”审神者“。
不会素手无策。
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,但擅自……有谁不忿地咂舌。刀剑们出了房间,迅速向审神者的房间走去。
走廊和其他房间都变得干净漂亮,一尘不染。中途顺路查看的医务室(手入れの部屋)亦是如此。
而医务室完全没有被用过的痕迹。十分不可思议。
最早走到审神者房间的是加州清光。他猛地拉开隔扇,喊着”喂!到底怎么回事啊!“,随后愣在原地。
”——咳咳,咳咳咳……“
”诶……?“
昨天还充满尘埃,到处是氧化的血迹、霉菌的房间已不见踪影。像是新房的某间屋子一样漂亮。房间的一角,夏目抱着书包缩成小小的一团,在那里就地睡着。
但是脸色很差,身上冒汗,不住咳嗽着。
见此,加州以为的刀剑们也陷入呆愣。
——怎么会这样……?
同伴们陷入困惑,大太刀石切丸抱起身前浑身无力的夏目,皱紧眉头。代替睡着的夏目解答了疑问。
“——虽然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做到的。但竭力治愈伤势,净化本丸之后,他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了。”
就算灵力再高,对于这样年幼又瘦弱的躯体,应该会造成很大负担……所以现在搞坏了身体——石切丸的话,让周围的同伴们一阵震惊。
刀剑们无意中已经察觉到夏目具有高强的灵力。但谁也没想到,会高到这种地步。
……有谁打了个寒噤。
“——所,所以,这家伙怎么办?“
“要问怎么办啊……”
“力量这么强,可惜身体弱爆了啊。”
“因为是人类的孩子……”
“不已经决定好,能不能用他了嘛——”
夏目的昏睡也是件好事,刀剑们趁机交头接耳道。
其中,药研叹了口气,提议道。
“——既然决定驯养这家伙,就该负责任。我来给他煎药,对了……烛台切先生,能帮忙做些粥什么的吗?还有,厚和乱,去弄被子和睡衣。”
再有条擦身体的毛巾就好了——药研在最初阶段就来到了本丸。在他干脆利落的指示下, 烛台切光忠、厚藤四郎和乱藤四郎点点头。
谁也没说‘既然是人类,丢一边算了。’这样的话。如药研所言,刀剑们一致决定要饲养这个有利用价值的孩子。
就算对夏目见死不救,政府也很可能会送来新的审神者。
比起这样,把一个无知的孩子放在身旁,才是上策。
大家心知肚明,却没人说出口。
——只是静静地,看着这个艰难呼吸着的孩子。
“我把温水和毛巾拿来了哦。”
乱向小桶中倒上满满的温水,放入毛巾。
厚看见后,说了声“好,开始脱吧”,对刚在被子中裹好的夏目道了声对不住,脱起他的衣服。
既然是人类,直接扒光了得了。但本来就爱照顾人的厚,没法粗暴地对待这虚弱、而且比自己和兄弟们还要小的孩子(药研恐怕也做不到)。他注意着不要太过晃动,小心地脱去夏目的衣服。
也正因为如此,集中注意力,默念着小心、小心……的厚完全没有留意到乱的表情。
每当脱去夏目一件衣服,拿着湿毛巾的乱,表情就愈加严峻。
“——呼……内裤以外都脱掉,然后擦身体……恩?”
“我说,这孩子,怎么瘦成这样……”
乱的脸阴沉下来。厚被这么一说,认真地看起夏目半裸的身体——张口结舌。
昨天已觉得苍白。而比起衣服没遮住的地方,掩盖在衣服下的皮肤更甚。
身体到处残留的淤青,比膝盖、手臂、脸颊上的膏药和创口贴,更衬得皮肤惨白。
夏目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柔软,只有骨瘦如柴的四肢,肋骨可见的躯体,仿佛皮包骨一样。
而且,把夏目抱进被子中睡觉时,那身体轻得不行。
厚和乱皱起眉头。
“——人啊,小的时候,不都圆圆滚滚、特别软吗?
”……谁知道。“
厚移开目光,不去看消瘦的夏目。
但乱的眼睛一眨不眨,拿手巾仔细地擦拭着夏目的身体。
他十分细心,温柔且轻柔地擦拭着夏目。好像用点就能马上擦红夏目的皮肤,折断他的骨头似的。
看着这样的兄弟,厚叹了口气。为了擦到后背,给睡着的夏目翻了个身。
”——我们讨厌人类,但不该忘了礼仪。“
”嘛……“
“而且,这不过是‘怜悯’而已。”
“是啊。”
他们找着理由,照顾着入睡的夏目。
分开被汗水湿透,贴在额上的头发。给擦拭干净的身体穿上浴衣。
穿的时候,乱好像有点兴奋,说着“比起纯白的浴衣,画了巨型烟花的夜空颜色的睡衣,更适合这孩子啊”像玩换装游戏的少女般窃笑起来。厚一边暗中赞同,一边叫他提醒他适可而止。
——而另一边,意识朦胧的夏目,感受到指尖温柔触碰自己带来的温暖,吃了一惊。
怎么回事?
谁擦拭了黏糊糊、让人难受的身体…
谁替我换了衣服?
谁让我睡进软绵绵的被子里。
赐予,如此温柔——夏目惊讶至极,喉咙一紧,留下一滴眼泪。
有些粗糙的手指,拭去了他眼角的落泪。
——先前的叔叔阿姨,对夏目也“非常好”。
就算偏向亲生孩子,不给喝药,不曾在身边陪伴。对夏目来说,只要能给他一床被子睡,冷的也没关系,只要能让他喝一口水,已经是“温柔”了。
都应当感恩。
但现在,比这还要体贴周到的照顾,让夏目陷入困惑。
这样对我好,可以吗?
得到这种温暖,可以吗?
给温柔的哥哥们添了麻烦,是不是不太好?——夏目懂得人情世故之前,看得见妖怪,害怕它们。他没法和别人看见同一个世界,得不到理解,变得小心翼翼。此时更是感激到惶恐。
放着不管就好。
不用温暖也行。
不温柔对待也没关系。
啊啊,但是,怎么会这么高兴——眼泪止不住地流出,夏目意识朦胧,束手无策。
只能生生感受着,稍许粗糙、却又温暖的手指擦拭自己的脸颊。
——厚和乱低头看着流泪的夏目,擦去他的泪水。
虽说不知夏目迄今为止似过着怎样的生活,但肯定谈不上好。
不叫妈妈,不求爸爸,只是攥紧小拳头忍耐。这样的夏目,一直很孤独吧。
前任审神者的过失,让自己每日被恐惧与痛苦折磨,但至少还有伙伴和兄弟。
不谈失去兄弟的恐怖和空虚,从一开始,自己便不曾品尝过身边空无一人的“孤独”。
也绝不可能想去体会。
不会想。
“——够寂寞的。”
“恩……”
厚和乱给夏目单薄的身体披上被子,离开房间。
——砰砰。有谁隔着被子敲他。
夏目察觉,缓缓睁眼,朦胧的世界中,撞见一双金黄色的眼眸。
“——醒了?”
黑发戴眼罩的男人这样问道。夏目迷迷糊糊地起身,点点头。
“是吗……我做了点白粥。”
能吃吗?——烛台切问。因为发热,夏目的头变得十分沉重。他晕晕乎乎的,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——可以,吃吗……?”
“不吃的话没法喝药啊。”
“还有,药?“
”……难不成,你想说不要喝药?“
烛台切似乎把夏目的疑问,当成小孩子”讨厌喝药“的表现。
他警告似地压低了声音。但夏目只是不断问着”行不行?“
烛台切觉得夏目的样子有些奇怪,说话带了点训斥的口气。
“我说,再怎么热啊难受啊。空腹就必须得吃饭。就算不提这个,你作为孩子,也太瘦——”
“——真的,可以吗?”
“嗯?”
“那个……米饭——”
——真的可以,吃吗……?
听到夏目的话,烛台切瞪大双眼。
夏目依然笨拙而努力地解释着。
”——就,就是,很前很前的……阿姨,说过。“
‘——这么小的孩子,不用吃什么。‘
“她、她说……体型这么小,吃东西不用像高大的大人那样。饿肚子时,难受了才能吃。”
我真的,真的,可以吃吗?——幼小的孩子直直凝视着自己,烛台切一阵无言。微微低下头,嘲笑般开口。
“为了长大,小孩子应该多吃才是。这都不知道……那个阿姨真是愚蠢啊。”
他不屑一顾地说道。夏目再次歪了歪头,问道“是吗?”,烛台切有力地肯定道:“是的。”
他掀开盛满白粥的砂锅盖子,热腾腾的蒸汽一下子冒了出来。
“这粥,把你自己的份盛到碗里吃。”
“恩……啊,那个——”
——给您添麻烦,实在抱歉……
夏目道歉。烛台切双目微睁,呆住了。随后咬住嘴唇,一言不发离开了屋子。
烛台切的表现让夏目有些不安,但还是依言盛好自己的粥。
“这还是,第一次喝到粥……”
吃完火锅后,会倒入米饭和水做杂炊。他吃过很多次杂炊,但从没有喝粥的记忆。
也许记事前,前生父亲还活着时,也让他喝过。但完全没有印象。
夏目拿木勺舀了一勺粥,送进口中。
“原来粥,不光是有水啊……”
夏目初次吃到的这碗粥,放了一点点盐提鲜,温暖而美味。
◇◆◇◆◇◆◇◆◇◆
——最讨厌,人类。
饱受前任审神者折磨的烛台切,快步跑向厨房。
人类任性且残忍……前任审神者的酷刑,让烛台切对人类彻底失望。甚至觉得他敬爱不已的旧主伊达政宗大人,是否干脆为自己诞生后的一场幻梦。
——人类,以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,谎话连篇。哄骗、伤害他人的感情……
烛台切狠狠咬牙。
紧握拳头,指甲刺入掌心。
若并非如此——
“光忠……?怎么了?”
急成这样——烛台切飞奔进厨房,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。大俱利伽罗惊讶地打量着他。
啊啊,平日里孤傲的老朋友,似乎在担心。
是啊。
我在这坐着不动,单手遮住眼睛。
感受到老朋友的温柔。
但根本,不用管我——
“——讨厌,人类……!”
——他们无比残忍。
怎么忍得下心,去毫无愧疚地欺骗、疏远、伤害本该庇护的人类幼子?——烛台切怒火止不住地沸腾。
讨厌人类,自己却没法嫌恶,那个同样被人类伤害,但本身又是“人类”的孩子。
甚至同情他,难堪地流下眼泪——
“明明,有了觉悟……!”
控制不住啊——大俱利伽罗没有说话,慌乱地看着他。烛台切想着那可怜的孩子,眼角有泪。
大俱利伽罗单手拿着碗,束手无策。
碗里盛着削皮切碎的苹果,上面淋了蜂蜜。他把碗向满脸乱七八糟的泪痕的烛台切那边推去。
烛台切流了一阵眼泪,慢慢起身。在案板上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,飞快将苹果切成小块。
切着苹果,烛台切对着担心的大俱利伽罗吐露了和夏目的种种对话。
“粗略一看,瘦瘦小小的,显得很胆怯。跟小孩哭着求故事和小动物纪录片一样,很容易勾起同情啊罪恶感啊怜悯什么的……而且那孩子,瘦得一把骨头,不多吃点怎么行……!“
“……光忠,冷静一点。擦干眼泪。苹果要变成腌苹果了。”
这种时候没法搞什么沉默寡言了。“啊,对啊!”烛台切闻言,往削好的苹果糊里添加蜂蜜。大俱利伽罗只是呆在一旁,安静地听他说话。
结果,被托付了把蜂蜜苹果糊交给夏目的任务。
理由无非是“不想以这种难看的脸出现!拜托了小俱利!”。烛台切这样请求道。
……大俱利伽罗只能走向审神者的房间。半途想着是不是能遇见伙伴,把这差事推出去。只是这想法瞬间就破灭了。
谁也碰不到吧。
——当然了。怎么可能会有愿意接近审神者的家伙。
至少,这个本丸——大俱利伽罗叹了口气。
已经有了觉悟。
自己,不会像烛台切那样怜悯新任审神者。
再怎么苦命,那孩子仍然是人类。只有短短的一阵时间是”孩子“而已。
在这段时间中,无法确保他不会变成”那个前任”的样子。
还是不要轻易倾心为好。
没事。
就跟平时一样,不对视,不搭话,保持距离。——大俱利伽罗拉开审神者房间的纸拉门。
意料之中,看到了被猛地拉开的纸门惊到的夏目。那孩子拿着粥碗和瓷勺,吓得双肩一耸。
“呃……”
“……”
夏目十分疑惑。大俱利伽罗无声地走近。
虽说打算放下苹果糊后立马撤退……不经意间,他瞥见砂锅里的粥没怎么减少。
身体不适,所以没有食欲吗。还是本来就不想吃——夏目注意到大俱利伽罗移动的视线。坐立不安地左顾右盼,最终塌下肩膀,道:“十分抱歉。”
“很好吃。但肚子实在……”
也是,烛台切说过,眼前这孩子似乎没怎么吃过东西。
大概胃袋变小,本来就吃不下什么,加上身体不舒服,一下就饱了。
即使这样,也没放下勺子,努力地往口里塞。觉得特地给他弄得东西,不能不吃吧。
这样子意外地让他有好感。
“……吃不下没必要多吃。对身体不好。”
“恩……”
颜色浅淡的瞳孔直直凝视着大俱利伽罗,认真点头。
大俱利伽罗也向他轻轻点头,坐到夏目身边,递出碗。
“萝卜泥……?”
“……苹果泥。光喝粥会渴。”
夏目把盛过粥的碗放到一旁,双手接过苹果泥的碗。
他看了看大俱利伽罗,又看了看苹果泥,最终凑近碗边,轻轻吸了一口。
“好好吃……”
夏目低垂眼睛,觉得非常好吃,不断吸啜着。大俱利伽罗确认他吃下后,拿起盛粥的砂锅和碗,无声地起身。
骤然,夏目有些慌张地叫了声:“那、那个。”
“对不起,那个,粥,给您添麻烦了,对不起……”
“……”
夏目垂下眼眉,打心底感到歉意般说着。大俱利伽罗俯视着他,想了想开口道。
“……不该谢罪。该说‘多谢款待’和‘谢谢’。”
大俱利伽罗说完,转身离开。夏目赶忙冲他的背影大声唤道:“多谢款待,十分感谢!”。
◇◆◇◆◇◆◇◆◇◆
——多谢款待,多谢款待,多谢……
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。
明明早就知道的话,像初次说出口一样,心里砰砰直跳。
“非常抱歉”的话,到是经常说。——夏目裹在被子里。
能让我有被子盖,非常感谢。
对我说没关系,喝粥吧。非常感谢。
给我苹果吃。非常感谢。
身体沉重,十分难受,心情却轻快了几分。